双手倏地分开,不再结成莲指,招式突然变得大开大阖,犹如风云卷动、刀剑横扫,由下而上,声势竟是丝毫不逊,口中喃喃低诵:
“若为眼暗无光明者,当于“日精摩尼手”;若为从今身至佛身菩提心常不退转者,当于“不退金轮手”……若为降伏一切魍魉鬼神者,当于“宝剑手”;若为摧伏一切怨敌者,当于“金刚杵手”……”
眨眼间,日精摩尼、不退金轮、宝剑手、金刚杵手等金刚部四路绝式一一历遍,“凭虚御龙落九霄”的千钧压顶之势绝不动摇,威力与正气却被同属无双刚力的金刚伏魔之招抵消大半,但余势仍有排山倒海之能。
阴宿冥虽极诧异,却明白自己终是最后的胜利者,眼见聂冥途招式用老、刚力催尽,仍敌不住《役鬼令》的惊天之威,兀自闭目垂首,喃喃如诵经一般,不觉大笑:
“老匹夫!死前才抱佛脚,不嫌迟么!”
“……有本有智,不坏不朽,经无数劫,破诸烦恼。”聂冥途猛一抬头,双拳击出:“若为降伏一切天、魔、神者,当于“跋折罗手”!”
拳掌交击,两人身形一顿、轰然迸退,双双跌入白骨王座之中。
阴宿冥背脊撞上牙刺嶙峋的骨座长背,一口鲜血咬在齿间,心中的骇异却远远超过肉体的痛楚:“怎么……怎么可能?本门中人,岂有能抵挡《役鬼令》神功者!”
聂冥途也不好受,一抹深渍晕出覆面的黑巾,缓缓淌下襟口,显然受创不轻。
然而,挡下集恶道中人畏如猛虎的无上克星《役鬼令》神功,却令黑衣蒙面的枯瘦老者意气昂扬,仰头大笑:“痛快,真痛快!小毛头,现而今,你还觉得自己杀得了我么?”
堂堂九幽十类之主,岂容如此挑衅?阴宿冥深吸一口气,正要起身,殿外忽来一阵夜行风,吹起他满身绿绸飘卷如蝶舞;低头一看,赫见腰部以上各处要害均绽开无数指孔,密密麻麻的,破孔中露出内里的银白软甲。可想而知,方才若无这一身门主嫡传的“御邪宝甲”,只怕阴宿冥等不及使出“凭虚御龙落九霄”的绝式,便已先去见了阎王。
他紧咬银牙,手按腰畔的斩魔剑,缓缓坐直身躯,便要豁命一战,守护尊严。
聂冥途好不容易收了笑声,竖掌一立,阴阴说道:“年轻人,若你明白了你杀不了我,我也杀不了你,那我们便可以好好谈一谈了。还是你要再白花力气,无端拼个死活,才能明白这个道理?”
阴宿冥盛怒未平,闻言却不禁一凛,强自抑下怒火,逐渐冷静。
他接掌门主之位的时间不长,明白自己修为尚不及老鬼王,自也不是聂冥途、南冥恶佛的对手,所恃者只有镇门神功《役鬼令》而已。集恶道的武学均是阴寒功体,而掌门所持之物--斩魔神剑、御邪宝甲等--却是专克天下至阴至邪的攻防利器,《役鬼令》的至阳罡气更是群鬼克星,就算三道冥主也无法抵挡。
谁知这失踪三十年的狼首聂冥途,竟练成了一身同样刚猛无邪的奇特武学。《役鬼令》丧失了以正克邪的绝大好处,硬碰硬的结果,至阳罡气的威力略胜一筹,但招式却颇不及聂冥途所使的怪异手法,谁也讨不了好。
阴宿冥略作思索,心中已拿定主意,从腰后取出一管铁笛,凌空挥出刺耳锐响,吩咐道:“你们都出去!没有我的吩咐,谁也不许进来。”王座之后,数十名白面伤司一齐躬身,鱼贯而出。殿外群鬼也退至阶台下,偌大的觉成阿罗汉殿内,只剩下白骨王座之上,遥遥相对的两人。
聂冥途笑道:“很好。能识时务、不拘小节,才做得了大事。老鬼是你师傅,还是亲生老子?”
阴宿冥冷道:“这个问题,你要拿脸上那条黑巾做交换。让我一见你的庐山真面目,你便能得到你想要的答案。”聂冥途嘿的一笑,随手拉开一边面巾。
耿照所处的方位角度,恰恰被拉开的黑巾遮住,难以窥见“照蜮狼眼”聂冥途的真面目,不禁扼腕:“这人如不是显义所扮,却是以什么身份潜伏在寺中?”忽想起初入香积厨帮佣时,与那中年执役僧的谈话,暗忖:“是了,寺中假剃度为名、行执役之实的杂工甚多,王舍院里也有许多带发修行的居士长住。要揪出此人,可由此二处着手。”
聂冥途重新戴好黑巾,哼笑道:“如何,你满意了么?”
阴宿冥微微点头,肃然道:“先门主乃家师,我是他老人家唯一的弟子。”
聂冥途道:“我猜也是。老鬼死了罢?我料想不是他指点你来莲觉寺的。”
“这个问题,狼首须以恶佛的下落交换。”
“我不知道他在哪里。三十年来,我一步也未曾踏出莲觉寺。”或许是想起过往的梁子,聂冥途口气转冷,哼道:“我不占你便宜。你且说你前来莲觉寺的目的,我告诉你当年发生了什么事。”阴宿冥考虑片刻,点了点头。
“一名自称“鬼先生”之人,传帖七玄诸门,说要在阿兰山召开“七玄大会”。先门主猝逝之前,曾经约略提及,当年最后一次与狼首、恶佛会面的地点,便是阿兰山莲觉寺。我推测两者或有关连,于是前来赴约,顺便追访二位的下落。”从内袋里取出一封请柬,扬手掷出,平平飞至聂冥途手上。
聂冥途打开观视,又里里外外检查几回,将信柬掷还阴宿冥。
“这“鬼先生”是什么来头?”
“闻所未闻。”阴宿冥摇头。“不过他说:“门主欲统合三道,光大贵派,还须走一趟阿兰山巅。料想令师临终之前,应有此说。”我是听了这话才决定要来,瞧瞧那厮弄什么玄虚。”
聂冥途昔日曾贵为三道冥主之一,深知集恶道门主临终前的嘱咐,绝不可能被第三人知晓。以阴老鬼贪生如鼠、小心谨慎的脾性,生前泄漏给旁人的可能性也几近于无……老狼主蹙起稀疏的灰眉,不觉陷入沉思。
世人皆视集恶道为魍魉。凭者无它,不过“诡秘”二字罢了。
--敢在魍魉面前玩弄诡秘伎俩的,又会是什么样的人物?
聂冥途沉吟片刻,抬起一双青黄魔眼。“这会,可是谁人都能参加?”
“不,只有七玄之主才有资格,并且须携带一样天宗圣器方能与会。”
“天宗圣器?”
聂冥途微微一怔,忽然会过意来,不由哼笑。
“妖刀便说妖刀,杀人无算的鬼东西,他妈的什么狗屁圣器!”冷笑几声,摇了摇头,斜乜道:“怎么,妖刀又现世了么?事隔三十年,没想到兜兜转转,最后又回到了这事上头。”
(怎么三十年前集恶三道的旧事,也与妖刀有关?)
耿照一听得“妖刀”二字,不由得抖擞精神,竖起耳朵细听。
眼见阴宿冥目中微露诧异,聂冥途嘿嘿一笑,抱臂道:“当年,本门三道分庭抗礼,你师父的《役鬼令》是半路出家,与原本修习的阴寒功体相冲突,拿来唬别人可以,要对付我和恶佛却差远了。我们三人谁也不服谁,明争暗斗,都想置另两人于死地。
“有一天,老鬼突然约我二人见面,说些三道不可无主的废话。老子听不过,本想打完一架便走人,你师父却说:“我若有能耐一统七玄,甚至消灭正道七大门派,你们俩便奉我为主,如何?”老子还以为老鬼得了失心疯,不料他却一本正经地说:“三百年前乱世的五柄妖刀即将再出,能控制妖刀之人,便能得到天下!七玄七派又算什么?”
“他说,能唤醒并操控妖刀的法子,便藏在某处;待他调查清楚,便通知我俩前往会合。起出妖刀之日,便是我等奉他为主之时。三人击掌为誓,那时我当他脑子不清楚了,暗里进行布置,打算一举吞并地狱道的势力,以图壮大。料想恶佛也应是如此。
“谁知三个月之后,老鬼真捎来了口信,要我前来莲觉寺会合。我带着徒子徒孙在山下布置妥当,就算真要一战而决也不怕,然后才独自上得山来,瞧瞧他能玩出什么花样。”
阴宿冥摇头。“先门主生前,从未与我提过“妖刀”二字。”
聂冥途冷笑:“只怕他吓破了胆,这辈子连说都不敢再说。”
他言多轻蔑,阴宿冥心中不满,却因事关重大,只得按捺性子听下去。
聂冥途顿了一顿,冷笑道:“我施展轻功潜入莲觉寺,花了几天工夫里里外外搜一遍,什么也没找着。这和尚庙里除了柴刀、剃刀、菜刀,连长逾三尺的利器也不见一把,哪有什么妖刀?我只差没将地皮掀开,当下直觉是上了老鬼的当。他想要调虎离山,却没料到我倾巢而出,来个守株待兔,以逸待劳。”
阴宿冥冷笑几声,一竖拇指:“狼首真是铁打的算盘,一点亏也不肯吃。”
耿照听他二人高来高去,犹如云山雾罩;略一思索,这才恍然:“他若非想独占妖刀,何须兼程赶路,较约定时间提早上山?一旦在寺中遍寻不着,又想设下埋伏,趁机消灭鬼王的地狱道……集恶道行事,果然阴损卑鄙,无所不用其极!”
聂冥途丝毫不以为意,嘿嘿笑道:“我算什么?比起你那死鬼师傅,老子可差得远啦!
“我在寺中待了几天,百无聊赖,正想找点什么乐子,某夜却发现一桩……不,该说是两桩妙事。两拨人马分作两路,其中一路从山下的水泊边杀将上来,另一路却从山上缠斗而下,双方显然无甚关连,却在莲觉寺左近撞了个对板儿。
“山下来的,是一伙十余人围杀一名使单刀的赭衣少年。那少年悍猛绝伦,原本在山脚下时追兵尚有二十来人,每绕过一坳便教他杀去几名,一条山路弯弯曲曲且战且走,杀到半山腰的莲觉寺时竟只剩下了一半。
“从山上杀下去的这一拨,却是一名青袍白面、书生模样的高瘦青年,持剑追杀三名江湖客。那青年剑法不俗,出手狠厉,只是看不出来历;他追杀的那哥仨倒是武林名人,越城浦西郊三十里处、“点玉庄”四位庄主之三,算上他们的大哥“笔上千里”卫青营,人称“点玉四尘”。
“这四兄弟武功平平,刺探钻营、走报机密的本领却是一绝,平日大开庄门广结善缘,事无分大小,一条消息能换一顿酒饭,门里镇日人如流水。
“旁人都当他们是钱多烫手,摆阔做冤大头,卫青营四兄弟却能从这庞大杂乱、真假相掺的江湖耳语之中,分析整理出极有价值的线报,再派遣耳目循线刺探,说一句“无孔不入”,那是半分也没过誉。黑白两道都有人惯与点玉庄做买卖,大家心知肚明,谁也不会特意寻这等人的晦气。
“敢杀江湖耳目,这太有趣啦!于是我舍了山下那一拨,施展轻功潜至左近,听他们到底闹些什么。”
聂冥途停顿片刻,忽然一笑,摇头道:“那时,我便应该察觉不对。只是他们的武功太低啦,我全没放在心上。混迹江湖,最忌“托大”二字。”
蒙面的黑衣老人轻抚着光洁细致的白骨扶手,喃喃说着,随着思绪回到了三十年前,那个无比怪异的夜晚……
◇ ◇ ◇
点玉庄四尘是吃四方饭的情报贩子,本不以武功见长。
三人被青年一路追杀,无不披创沥血、伤痕累累,好不容易夺路逃入林间一小块空地,赫见四周密丛环阻,竟已无路。
排行最末的四尘“拂尾附骥”方汗受伤重,其冲,咽喉剑,哼哼声便已气绝。尘“浮散聚”樊约信见兄惨,悲愤难,不顾切扑;青反剑、穿,才淋淋拔将来。
尘“婓书”申雪路左本已受创,尽管两位舍命他拖延,毕竟及远。
他拖伤奔数丈,终是脱力坐倒,拄钢判官笔挣几,再身不,皎洁月与青遥遥峙,满是污的脸恨火炽烈,咬牙投来双溢红瞳。
月,青剑尖,路滴来。他张净瘦脸、隆准凤目,双眉斜飞入鬓,相貌端正;身青袍皂靴,腰悬剑鞘、折扇,来便似寻常官宦的模。
申雪路悲愤:“……身名门正派,却此辣!我兄与往仇,卖完毕、银货两讫,何须口?”青冷笑:“们是卖消息的,卖给我,卖给其他。我须借们级,不们缩不的哥卫青营引将来,我这货终究不安。”
申雪路悲极怒极,仰笑:“入口的机关虽是破的,知方绝难入?是每回进,便将口,反复不休?我兄与黑两数卖,却……这般冷残!”
青微笑:“我本不知卫青营藏身何,原来是在“方”。这,们连身留的价值啦,便在这间喂狼罢。”申雪路这才明了,瞠目:“!真是……真是深的计啊!”
聂冥途藏身林间,细听他话,暗揣:“来“点尘”知秘境,半是什藏宝,委由这书破解了入口的机关,许他分赃价。谁知书来个黑吃黑,竟口……嘿嘿,争什?凭们这几见不的玩,不是老的?”
阵风袭来,林间群鸦扑簌簌拍翅惊,聂冥途感应气,阵不祥,陡见条影拖刀来,他夜间视物昼的