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太保不睦,那夜化狼逞凶之人……会不会是他?”打醒十二分精神,暗自留心。
亲兵跨刀而去,要不多时,锦衣华服、黑瘦精悍的四太保“凌风追羽”雷门鹤穿过洞门,遥见一名黝黑少年昂然立于阶上,认出是雷奋开绘影图形、遍传水陆码头的流影城耿照。
关于这名少年典卫的传闻,近日在越浦可说是甚嚣尘上,前日他与染红霞闯赤炼堂连败三位太保之事,雷门鹤在途中已接获报告,心想:此人一意为南津崔氏出头,火烧连环坞一事,嫌疑着实不小,当下未动声色,拱手笑道:
“久仰典卫大名,今日一见,方知传闻大谬。耿大人这般英雄少年,市井流言,岂可尽表?”言笑间撩袍上阶,亲热地去挽耿照手臂。耿照淡淡一笑,搭着他的腕臂圈裹袍袖,雷门鹤顿觉一股深流般的无形吸力将自己往前拉,心中冷笑:
“试我来着,好个狂妄小子!”
他一身功夫俱在腰腿之上,膝弯微屈,也不见有什么多余的动作,剎时身子沉坠如凝,将臂上的无形吸力俱导入青砖地面。耿照若一味硬拔,除非将整座阶台扯将起来,否则难动他分毫。
两人暗自较劲,雷门鹤丝毫不落下风,不仅游刃有余,更觉这少年的臂围之间,隐隐有一朦胧空处,其间力有未逮,正适合长驱直入。雷门鹤商贾出身,精打细算,遇天大的便宜不占,委实心痒,咬牙暗道:“罢!给你个教训尝尝,知我赤炼堂非是无人!”臂上运劲,自耿照肘腕间突入,果然直抵中宫,无比滑顺,发觉不对时已然不及--
少年臂间便如一只空鞘,专为这一击量身订做,神剑纵锐,却无法劈开自身的剑鞘。雷门鹤手掌按上少年的胸膛,却连丝毫劲力也吐不出,错愕之间,对方左手食、中二指往他臂内的“分金穴”上轻轻一弹,震得他半身酸软,两人倏然交错。
在旁人眼里,是四太保上前亲热拉手,耿典卫与他把臂交握,另一只手按他背心往前一送,淡道:“四太保客气。将军久候多时,请。”
只雷门鹤心知肚明:耿照若有杀他之意,手掌一吐劲,自己绝难有幸;惊怒不过一霎,忖道:“才去了岳宸风,又来个耿典卫,镇东将军麾下能人异士忒多,实不容小觑。如非握有盐漕巨利,本帮焉能立足?”想起此番来意,笑容益发亲切。
耿照一试之下,则是略感失望。
他在十方转经堂的梁柱上窥看过雷门鹤,但其时碧火神功未成,看不出他的武功深浅,只记得明姑娘赞过此人“根基不坏”,直到此际,才确定不是害死雷奋开的青袍客。
蚕娘所授的“蚕马刀法”心诀,青袍客与之鏖战过大半夜,一模一样的路数,不可能冒着要害受制的风险再中一回,雷门鹤必不是青袍怪人。原本便寥寥无几的凶嫌名单,又不得不划去最前沿的一条。
两人一前一后进入书斋,案后,慕容柔正信手翻阅卷宗,并未抬头,只淡淡道:“坐。”雷门鹤为他办差已久,算得上是合作愉快,知他不爱逢迎拍马那一套,也不废话,拱了拱手,径行落座。
慕容柔瞥了耿照一眼。“你也坐。”
“是。”耿照拣雷门鹤对面的位子坐定,两人隔着书案遥遥相对,但见雷门鹤笑容可掬,似未把方才交手一事放心上。
“风火连环坞出了这么大的事,够你忙的。”慕容柔垂眸叩案,轻声道:
“我已派耿典卫全权负责调查,你若有什么新线索,莫忘了照会他一声。”
“小人理会得。”雷门鹤笑道:“为免惊扰凤驾,小人会严密规范手下,说是天干物燥,不小心引了火,才酿成灾祸。不会让他们到处胡说的。”
慕容柔点头。“也是。虽说流言难禁,总比推波助澜为好。”
“这是小人分内之事,不敢使将军为难。”
“行了,我知道了,雷老四。你回去罢。”将军低头运笔,明显就是送客之意。耿照料不到这次会面竟如此短暂,闻言欲起,谁知雷门鹤却端坐不动,微微一笑,抱拳拱手:“小人还有一件事,要向将军禀报。”
“喔?”慕容柳眉一挑,神情似笑非笑。
“说。”
“风火连环坞付之一炬,敝帮折损大批好手,驻守总坛的几位太保或不幸罹难,或下落不明,可说是元气大伤。”雷门鹤垂首道:“适逢凤跸于此,本帮五大转运使联名请求小人加派人手,以维持越浦周遭的靖平,小人思前想后,也觉有理。”慕容柔点头。“要当这个家,你也难做得紧。”
“是。”雷门鹤恭恭敬敬道:“按小人所想,不妨将陆上人马撤回一些,专心维持江面平和就好。敝帮于舟中起家,陆地上的买卖本非所长,要是顾此失彼,辜负将军的栽培与期待,小人便罪该万死了。”
慕容柔笑道:“你说得忒有道理,我也不能说个“不”字不是?”
雷门鹤慌忙起身,长揖到地。
“将军这么说,真真折煞小人啦!将军只消吩咐一句,敝帮上下赴汤蹈火,在所不辞!只是总坛不幸,一夜尽付祝融,赤炼堂内外元气大伤,三川乃本帮命脉,五大运转使所虑亦非无由,适逢凤驾驻跸,兹事体大,我等实不敢逞强斗勇,失了本份,望将军明察。”
“你们个个都要我明察,我能装作没看见么?”
慕容柔怡然笑道:“就照四太保的意思办罢。我希望至少江面上要锁得严实,连一条流船也不能放过,你回去转告陈、曲、季、陆、张五家:既免了陆地的差使,水面便不得再扣斤减两,否则本座也不再回护,一切公事公办。”阖上卷宗递过去,以眼神示意:
“喏,这个交与四太保。”
耿照接过匆匆一掠,见是簿册一类,再看几眼,赫然发现其上详载了某年某月、某条水道纵放流船若干、船中男女多少、收取江资几何,巨细靡遗,与账本相仿佛。不知情的人看了,还以为是赤炼堂的内帐。
雷门鹤面色丕变,不敢细看,双手接过高举过顶,俯首道:“小……小人明白。小……小人该死……小人……”一时无语。堂堂东海第一大帮会的首脑、手绾数万帮众的四太保汗流浃背,仿佛手里拿的是一本写满殁辰的生死簿。
慕容柔却没给他喘息的机会,挥手道:“去罢!近日内切莫走远,指不定我什么时候找你。这话也替我带给五大转运使。典卫大人,送客!”
“是。”
耿照一路送雷门鹤出小院,见他转身时满脸戾气,面色黑得吓人,浑不似初见那般游刃有余,只怕那簿册真是杀手锏,一出手便粉碎了四太保的如意算盘,教他扣着掩着的心思顿成一腹馊水,偏又呕之不出,益发好奇起来。
谁知屋里慕容柔的脸色也不好看,沉声道:“把门关上。”口气像要碾碎砂石似的,白皙光洁的眉间紧蹙如镌。
耿照没见过他动怒的样子,沉重的威压迫得人难以喘息,斗室里仿佛再也吸不到空气,心下骇然:“难怪东海有这么多畏罪自杀的贪官蠹将!哪个犯过心虚之人,禁受得住如此一怒!”他胸怀坦荡,复有碧火神功的浑厚修为,垂手静立在一旁,气息凝敛,恍如渊渟。
片刻慕容回神,眼中掠过一抹混合了惊讶与赞赏的异采,容色稍靖,伸手将背后墙面的覆布揭下,露出一帧巨幅的东海道全图。那图足有两人多高,宽两丈余,由坚韧的皮纸连缀而成,以各色墨彩标出山岳河流、城镇道路,“巨细靡遗”犹不足以形容;站在这张巨幅地图之前,剎那间竟令人生出渺小之感。
“原来……东海竟如此之大!”耿照抬头观视,喃喃脱口。
“不管到哪儿,我随身都带着这幅图。”慕容柔淡淡一笑:
“看惯小图,会忘记自己治理的,原来是块如此广衾的土地。东海道一府廿九郡百廿六县无数生民,全在这张图纸上;要整治一段河弯,修筑一段城墙……都不是件容易的事。”
他摊开雪白修长的五指,往图上山河一比。
“便只这一块,关乎多少黎民?放到桌案能容的小图里,大小不过米粒,弹指揭过,几千几万人可能因此受害,衙门却毫无所觉。除了惕厉自省,这张地形图的精细也非寻常的图纸可比,用以擘划陈兵、通明利弊,是那些破烂地图比不上的。”
这幅东海全图以墨彩绘制,图上再刷一层膏脂,不畏潮润,可以白垩或朱墨径行批点,不要的用湿布抹去即可。耿照注意到越浦城被朱笔圈起,阿兰山更直接打上三角楔型符号,一道暗红色的弧线如长蛇蜿蜒,延伸至地图的最左侧,灵光一闪,登时明白:
“这是皇后娘娘凤驾的路线!”忆起迟大人与萧老台丞舟中闲聊,提及皇后行经的几处驻点,与图上朱迹相印证,果然分毫无错。
除了象征凤辇东行的朱红色,图上更多的是一个又一个的白色叉叉,密密麻麻画满地图左侧--那里是东海道的极西边界,耿照在癣疥般的灰白痕迹间,找到了“白城山”三字--然后沿着横贯东海的几条大河一路漫入,仿佛漏网之鱼;越向右边,白色叉叉分布越疏,尺寸益小,数量却多了起来,至越浦已是一片白末,恍若庭梅阶雪。
这奇特的白色表记,必与方才雷门鹤、慕容柔所议之事有关,甚至与皇后东行的路线同标注于一图之上,其重要不言而喻。然而,任凭耿照想破脑袋,始终无法了解白色记号所代表的意义,连一丝头绪也无。
“这些记号代表的,是人。”
慕容柔定定看着他的茫然,淡漠一笑,单手负后,另一只手却抚上图面。
“央土连年旱涝,平望都城外,十里间未有一户,可说是民不聊生。朝廷多年积攒的一点家底,承平时尚不足以应付西山、南陵需索,况乎大变?死里逃生的老百姓得不到赈抚,纷纷背井离乡。”
天下四道中,北关严寒,自古只有流犯戍军才去得,百姓逃难,决计不会自蹈死地;西山道地形崎岖、土壤贫瘠,复为韩阀所把持,里外规矩森严,亦非安身立命之处;南陵虽地大物博,农产丰富,然而风俗大异于央土,兼且封国林立,逃难十分不易。算来算去,也只好逃来东海。
耿照万万料不到那些个垩白表记,竟是来自央土的难民,一怔之间,忍不住咋舌道:“居然……有这么多!朝廷难道不管么?”
慕容柔冷笑。
“怎么管?生民生民,黎民所求,不过一个“生”字,将他们逼到了头,指不定要造反。任逐桑聪明绝顶,知以朝廷之力,也就将难民喂个半饥饱,不如坚壁清野;人饿得剩一口气,只凭求生本能,往能活人处爬去。如此平望都便得安泰,城内歌舞升平,不知榻外一炼狱耳。”
耿照倒抽一口凉气,不由得头皮发麻,又惊又怒。
朝廷是百姓的父母,天子更是天下万民的君父!哪有为人父母者,如此狠心算计儿女的道理?中书大人不开仓放粮,救济受难的央土百姓,反逼得他们离乡背井,千里迢迢逃到东海……这是什么道理!
慕容柔对此并不特别感到愤怒,颇一副“心有戚戚焉”的神气,似乎与任逐桑易地而处,也会采取同样的手段,令耿照不寒而栗,胸中血气上涌,大声道:“将军!依属下之见,难民的人数虽多,幸而本道富饶,若能妥善安置,于……于朝廷亦有帮助。”
东海幅员辽阔,气候宜,兼有渔盐利,在镇将军治,这来仓癛殷实、富裕,安置这难,似非是难。谁知慕柔眸锐,乜他遍体寒,苍的瘦脸满青气,便。
耿照“突”的跳,却有摸不脑袋:“我……错什了?”
慕柔见他神茫,话到嘴边顿住,哼声;片刻稍霁,漠:“这难,个不留。早先我授雷门鹤,尽赤炼堂陆两势力,不许难进入海,这匪贪厌,不少富在央土捧金银换不到斗米粮,不已逃入海,赤炼堂按收取路费,价值千金……”
“将军何驱赶难?”
耿照等他完,猛打断,连慕柔不禁抬眸,罕有怔。少忍满腔怒,捏双拳格格响,即使极力压抑,口吻仍分激:
“朝廷昏聩,苛待难,倒罢了。将军系百姓、刚直不阿,,不惧权贵,海方有今盛!若连将军怜悯,老百姓将何何?您方才了,图粒米,关乎万!这的记号,表的是少条辜命,将军难顾不了?”
慕柔由他完,脸反稍见缓;默片刻,才平静了口。
“难再,不海的百姓?”
“是不!这--”
“若这难牺牲海的百姓,何?”
“属……属不明……”
“我与明。仔细听了。”
慕柔敛蔑,神静肃。
“我是臣,是的,海来不是我的,我不牧罢了。皇兵、,甚至我的命,句话够了,惜很不明。连皇不明。
“他们我拿回兵权领,须有个打仗的理由,甚至有必在海打仗。辈战场的,皇纸诏书取回物,方设,在海我打仗--这正是我极力