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风云峡与毛族贱种宰制龙庭山,他们已忍得太久太久,几乎忘了何谓“尊严”。“将鳞族的叛徒碎尸万段!至于毛族的僭位杂种,咱们将它绑回龙庭山告慰先人,再一刀刀活剐了它!”
众门人齐声欢呼,争先恐后冲入方桌,仿佛怕跑得慢了,连聂雨色的一片肉屑也分不到。平无碧被两侧奔过的弟子带得身形微晃,几乎站立不稳。
“呼雷剑印”是极耗内力的武功,如“不堪闻剑”一般,无法随意运使,一击不中,恐怕没有第二次的机会。一息之间连出三记剑印,遍数惊震谷百年群英,也罕有如此施为者。
老人瞇着眼睛,欣赏胜利在望的美景,忽觉不对。
(奇怪!怎地……怎地不见聂雨色的尸首?他们砍的是什么?)
念头一起,周围空气生出奇妙的扰动,仿佛隔着热气视物,景象蒸腾不休。
--迷阵!
他猛然转身,视界被一小片白皙额头占满,接着心口剧痛,低头见一根竹筹刺入胸膛,裹着腻滑深入。平无碧摇晃身体,疼得挤不出一点气力,才明白何谓“锥心之痛”。
“平长老,十丈方圆的“天焕三辉阵”决计不是笑话。你觉得好笑,是因为你太无知。”瘦小的黑衣男子淡道,竹筹缓慢而持续地深入着。“还有,奇宫之主从不逃亡,命我专程等在这里,是为亡你惊震谷。经此一役,相信龙庭山上,会有不同的想法。”
平无碧张嘴却无法发出声音,惊恐地发现除了生命流逝,迷阵仍持续束缚他的身体。“天焕三辉阵是钓饵。”聂雨色懒惫道:
“我在村中各处设下最简单的幻惑之阵,唯一的作用就是迷人耳目、眩惑人心;这种阵法的威力很弱,影响又小,就算中了,感觉就像一晃神打了个盹,没什么杀伤力。正因幻惑之阵是最根本、最基础的迷阵,退无可退,光天化日这个罩门,对它的影响可说是微乎其微。
“根本之物不管再微弱寡少,都是力量的来源。如我风云峡一系就算只剩三人,奇宫正位也绝不易主。你们这帮老而胡涂的蠢材,非要拿命,才能学会这么简单的道理么?”
他手握竹筹,将老人转了个身,仿佛老人是转经筒一类,而非汩血剧颤的垂死肉身。也许在聂雨色看来两者并无分别。
方桌--该说是“天焕三辉阵”--之间,惊震谷门人赤红双眼、彼此砍杀,舍生忘死地战斗着。
对他们来说,眼前之人全是“聂雨色”,亟欲杀之而后快……很快的,方桌间剩下不到十人,两两捉对厮杀,战得遍体鳞伤,似还分不出胜负,耿照认得的仅余那名白衣青年,他阴险的师弟柳岗色则不知所踪;而黄衫少年早已身亡,四肢扭曲如傀儡坠地,胸腹均被剑气洞穿,骨碌碌地冒着血。
就这样,平无碧眼睁睁看门人自相残杀,颤抖着断了气,死后双目犹不能瞑。
聂雨色扔猪肉似的把尸体摔上案头,从容穿过相互砍杀的人们,踱回摆放棋墩的方桌,轻轻巧巧跃上桌顶,盘膝坐定,将算筹扫至一旁,拈棋吟道:“宫棋布局不依经,黑白分明子数停。巡拾玉沙天汉晓,犹残织女两三星!”
“星”字方落,众人倏醒,见长老惨死、黑衣死神却在一旁托腮打谱,吓得魂飞魄散。也不知谁起的头,人群中突然爆出一声惨叫,侥幸存活的弟子争先恐后冲出方桌,慌不择路连滚带爬,没命地往村外逃。
喧哗还未去远,陡地村口传来震天轰响,火光硝烟直冲天际,依稀有人形及肢体炸上半天高,惊震谷此行的幸存者尽数罹难。
“这……这也是阵法?”耿照喃喃脱口,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
“不,是火药硝石,我在村口埋好了的。”聂雨色奇怪地瞥他一眼,仿佛觉得这问题很蠢。“阵法这么好用的话,我早开酒楼饭馆了,还在这儿瞎搅和?碍事之人都已除去,现下,也该轮到你们啦。”
第九八折 天机暗覆,问道锋狂
耿照闻言一凛,见周遭景物仍不时轻动,迸出蝉翼摩擦似的细响,碧火真气的灵觉始终保有一丝莫名危悚,非是聂雨色说笑而已。
(迷阵……尚未撤去!)
平无碧的穿心一蹴并未伤及筋骨,疼痛过后,他把握时间调息,扶着弦子的肩臂挣扎而起,却不敢离开脚下三寸方圆。平无碧内功不俗,同出指剑奇宫,对五行术数等不可能毫无涉猎,在这位“天机暗覆”的奇门阵法之内亦讨不了便宜,此刻迷阵既未解除,恐怕除了脚下,更无一处安全。
“聂二侠,”他遥向桌顶的黑衣公子一拱手,未敢失了礼数:
“在下耿照,忝为白日流影城七品典卫。贵我两家同属正道七大派,历来交好,在下与令师弟沐四侠颇有交情,日前方于越浦城内一醉,也算自己人了。若有误会,愿与聂二侠赔个不是,望二侠海量汪涵,莫与我等计较。”长揖到地,执的是晚辈之礼。
聂雨色单手托腮,眼皮翻也不翻,“啪!”拈子定星,自顾自的下将起来。“自己人?这一地横死的,哪个不是自己人?我专杀“自己人”!”啪的一声烈响,又一枚棋石落秤。耿照微怔:“这人好不讲理。”忽听聂雨色道:“我问你,那匹马是不是你的?”耿照老实点头:“是在下之马。”
“追着马来的小娘皮,也是你的人?”
“是……在下的朋友。”他不能肯定聂雨色是否意有所指,“你的人”云云不免有些尴尬,抓了抓脑袋,面上微微发热。
“啪!”聂雨色再落一子,冷笑道:
“既然如此,你死也不冤了。路野色那蠢货异想天开,抢你的马来冲我的阵,正所谓“匹夫无罪,怀璧其罪”,怀璧都有事了,这马忒大一匹,死你个三两回的也算公道。此其一也。
“其二,那小娘皮既来追马,又不追个全,与路野色胡搅蛮缠,双双闯入阵中,害我不得不将这“天焕三辉阵”向外拓开一丈,以防路野色逃出。可知这一丈之差,有天地云泥之别?”越说越怒,显然这一丈之差影响甚巨。
耿照本想道歉,但今日亲睹阵法之奇,直是大开眼界,禁不住问:
“向外拓一丈,有什么差别?”
聂雨色重重一哼,怒不可遏:“阵拓一丈,害我不得不将闲杂人等纳入阵中,又不能都杀了,令耳目清静……丑,实在是太丑!我精研术数十余年来,临阵施为,没发动过这么丑的“天焕三辉阵”!”机灵灵一颤,似是想起白璧蒙尘,忍不住背脊恶寒。
“不好意思啊,都是我丑,对不住大家。那个我还有点事,可不可以……”
茶棚另一头传来“闲杂人等”的咕哝,听来颇为沮丧。
聂雨色理都不想理他,抬头射来两道狞光,冲耿照森然笑道:“你若想不死,那也容易,只消告诉我,你是从何处学得……”
“二位不好意思打个岔,我有点急事,在这儿实在耽搁太久……”
“……我奇宫之独门绝技“通天剑指”,我可考虑放你一条……”
“……两位聊得这么投机,要不要先放小弟出去,反正是丑……”
“生路……”聂雨色突然转头咆哮:
“你能不能别打岔?我正问着他哩!”
“那先放我出去啊!”风篁也火了。“我不想听还不成么?莫名其妙!”
聂雨色怒极反笑。“你就待到死吧!我偏不放。要水没有,咸豆也没有!”
“是么?”风篁大笑:“既然如此,我自己出去!”
铃声忽扬。
风未扰动,一道匹练刀光横扫而出,原本四周不时轻颤、透着虚妄的景物瞬间凝结,似被风压夯作一团,再无尺蠖之屈,才连同视界里的一切,被暴雪般的刀芒一分为二--
声音在刀光过后倏又出现。
聂雨色所在之处轰然迸散,棋墩、算筹、棋盅,甚至盅里或墩上的黑白碁石……位于方桌中轴的一切俱都两分,砍破迷阵的雪浪刀华同时也砍开了行进路线上的所有实物,无分大小精粗;本应对剖的聂雨色早已不在原处,失去阵眼与阵主的奇门幻阵剎时崩溃。
那感觉很难形容,但耿照身子一晃,便知迷阵不复存在。肌肤表面、耳鼻窍中仿佛残留一丝湿濡闷浸的奇异触感,然而除了汗渍血污,迷阵并未在他身留下任何可感的实体。
清脆的铃声渐渐沉落,却依然动听,而发声的铜制驼铃原是来自刀首的垂饰;无论使刀之手如何有力沉稳,也不能使驼铃无声。会在刀上饰铃,是因为太有自信、过于光明,抑或只是无所用心,纯然喜欢那自由无依的清脆声响?
迷阵的扰动消失,耿照终于有机会看清男子的长相,才发现与先前的想象差之千里:
风篁是一名高大结实的中年男子,全不像文士儒者,满面于思、鼻作鹰钩,糙如磨砂的肌肤被艳阳晒成油亮的红褐色,厚发又卷又硬,根本梳不成髻,只能随意扎在脑后。若非有双爱笑不带沧桑的眼睛,让眼神比外表起码年轻了十岁,模样便似西北常见的走荒漠客,满身抖不落的风尘。
他披着一袭结实的长旧披风,防风的裹头长巾在颈间随意绕了几匝,束腕的臂鞲一路缠到肘后,打着绑腿似的双股皮绳。发出惊人刀光的长刀形如新月,刀弧却平缓得多,外鞘缠着厚厚的毛皮,长柄是标准的双手带;刀首末端的铜环之上,果然吊了两只荔枝大的铜铃,铸造甚是精巧。
耿照只看一眼,便知此人有毛族血统,他们强壮得像野兽,速度、气力以及敏捷的反应均远胜常人。据说西山韩阀麾下的劲旅“飞虎骑”专门选拔这样的人,故尔天下无敌,威名远播。
深目高颧、行旅装扮的虬髯男子手按刀柄,忽然一笑。
“我中计了,是不是?”
“也不算是计,不过是点小心机。”
广场的另一端,聂雨色重新盘膝坐上最外缘的方桌,邻桌便是平无碧的尸首,万不得已时抓起一扔,便是现成的盾牌。试出对手的能耐,他警觉地退到安全线外--当然是经过精密计算的结果。
“若非如此,你也未免藏得太深。”
黑衣公子换手托腮,另一只手撑着膝盖,饶富兴致地眺望着另一头的陌生人。
“你这下是西山问锋道狂风世家的手笔,没记错的话……嗯,叫“散回风”。据说狂风世家之刀质朴刚健,不重套路,以一息的出刀次数区分境界,“一式散回风”代表入门,一息间只能全力劈出一刀,二式便是连出两刀,以此类推。方才阁下那一手,却是几式散回风?”
一吸一吐曰“一息”,本指极短的时间。
而练武人之谓一息,除了计量时间速度,亦指一次提运内力之内所为,直到力竭换气为止。一息间连劈数刀虽非难事,然而刀刀皆全力施为,压缩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接连并至,刀劲相迭,便十分骇人了。
问锋道狂风世家昔日亦有“刀浪”的别名,狂风之快,尚不足形容那种明明只与一人对敌、刀劲却迭涌而来的恐怖;一刀都接不下了,顷刻间连来数刀,谁不丧胆?故尔称之。在金刀门柳氏崛起之前,西山夜炼、狂风俱为刀坛锋首,各领一时风骚。
风篁淡淡一笑。
“以问锋道的算法,该是六式罢?”
“喔?”聂雨色不禁挑眉:
“二十年前,问锋道风老家主与柳氏金刀战,不幸落败封隐,再加“夜炼刀”修善金盆洗,刀坛此尊金刀门。风老落败招,恰恰是“式散回风”,适才明显尽全力,若决向柳搦战,重振声,君何落湖,甘埋名?”
风篁哈哈笑。
“绕了半,挖我的底。”
他玩桌空杯,怡笑:“我几岁落,封归隐,我的确有这般,习绝世刀艺,打败柳氏,重振狂风世。
“幸遇见师,经他老语破障,方知虚名荣,皆违。我若夜报仇,柳氏金刀,今断不练至式散回风的境界,纵使胜了金刀门,难便不被余败?
“聂雨,我们剑奇的恩怨兴趣,我是真路,坐喝茶……算了,不这个,了火。怕我泄今见,我便立个誓与:风某泄字词组,须问我刀!此,放了罢?”
聂雨他始终忌惮。
风篁坐,他便格外提防这名不深浅的汉,在路野、甚至长老平碧。“式散回风”直接落实了他的怀疑,单实力来,此果是今难缠的,威胁更胜名力浑厚、身怀本门绝的耿姓少。
奇门阵不比拆招应敌,须预准备。“焕辉阵”是他设计,来付惊震谷的陷阱,量身打造、准备充分,方收此奇效。今阵染,阵经“呼雷剑印”与“式散回风”双重破坏,早已残破不堪,他亦耗损不少力,再难集催阵。凡此,均不利应付强敌。
聂雨来,“战”不是段,是拿来谈判的筹码,“”毋宁才是真正的目的。否则则矣,何必探他的底细?
风篁是老湖,利害了,见聂雨眉间稍解,明双方已有识,持刀身,潇洒抱拳:“青不改,绿长,咱们此别。聂兄,请。”转遥唤:“耿兄、弦姑娘,咱们罢?路有伴。”
聂雨