题目,不是真拿来数鸡算马。算学乃奇门术法之根本,却又不同于术数;狐异门的武功,与算学大有干系,其中一支名唤秘阁的,专门钻研各种高深学问,尤精数算之学。”从怀里摸出一本薄册,翻到其中一页:
“我在平望拜当代算学大家、司天监曹勿平曹大人为师,读过几年算经,这段经历算是我平生至惨,不堪回首。你猜是谁送我去的?是教我验尸审案、追捕要犯的另一位师父,“捕圣”仇不坏。
“仇老儿说了,捕快抓坏人,不是擒拿高、轻功妙便顶用,很多时候你得蹲点埋伏,还得追踪、猜测犯人的形迹。瞎猜一通,那就是赌运气;想要更靠谱些,算学能帮上一点忙。”
符赤锦接过薄册,见上头密密麻麻,何日何时、途经何处,往向何方、费时几何……竟是关于她日常行踪的详细记录。
“我跟踪你,可不是光伏屋脊便罢。从这些记录中理出数字,便能推出你惯行的路线、前往的目的地等,虽非万试万灵,总比赌骰子强些。附带一提:赌骰子也能靠算学预测,我那时在京城赢了不少。”胡彦之敛起贪婪的怀缅之色,一本正经道:
“秘阁乌衣学士上通天文,下知地理,于算学一道的造诣胜我百倍,纵无本大爷的缩地法追踪术,拿这册子的一半去运筹推算,也能约略推出你隐匿行踪的思路习性,就算有十条可能的地点路线,那也不过就是安排十组人马而已。金环谷手下众多,玩得起这一码。”
符赤锦知他言语浮夸,虽未必见疑,倒也没有全信,微笑道:“胡大爷恰恰赶上相救奴奴,莫非也是用算筹排出来的?”
胡彦之笑道:“这么厉害我就改行当相师啦。依我粗略的估计,符姑娘今日有金瓜井、甜水巷、老梅张家与朝鑫桥市等几个可能的去处,我早上办完事恰离朝鑫门近些,顺道一绕,正巧碰上。”翻到注写的最后一页,果然以炭枝潦草地写着金瓜甜水等四条地名。
符赤锦笑容凝于粉面。
她一早出门本想绕道金瓜井——那里与枣花小院可说是风马牛不相及,一个多月来她已习惯这样的迂回转进,以保三位师傅周全。胡彦之就算精通剪绺,能偷偷把朝鑫桥市写在空白页上,也决计猜不到她今晨踏出朱雀航大宅的门口时,心上一闪而过、旋又抛诸脑后的念头。
“所幸……”她勉强一笑,像说给自己听。“本门据点甚是隐密——”
“城北北津航以南,介于旧老槐里与铜驼陌之间。此范围虽大,足有数千户人家,毕竟不是漫无目的。”胡彦之有些歉赧,仿佛不想戳破她美好的想像,只是不得不然。
一股凉意从符赤锦的脚心窜上脑门。
这片区域是划得大些,但毫无疑问,枣花小院便在其间!
若乌衣学士的算数真胜过胡彦之百倍,若他们为搜寻游尸门三尸的行踪也花了偌大心血,从不曾放弃……有无可能,她们距敌人破门而入的逼命危机,始终只有一步之遥?
胡彦之见她脸上的血色飞快消褪,苍白得有些怕人,倒没想过要这般惊吓她,笑着安慰:
“符姑娘勿要惊慌。所幸你够机灵够狡猾——呃,我这是夸奖你别多心——从来没走过一模一样的路,能归纳出的线索就这么多了。数算固然诚实无欺、纤毫毕现,但坏也就坏在这里,它没法推导出不存在的物事。
“要是你的行动再有更多的惯性,那就很难说啦。就眼下,我老胡找不着的地方,料金环谷那帮书虫也未必……你怎么了,符姑娘?”
符赤锦揪紧他的肘袖,面白如新纸。“我小师父她……每日固定去一处。同样的地方、同样的辰光,做同样的事,风雨无阻……如是这般,算不算是“更多的惯性”?”
◇ ◇ ◇
头顶的乌云间如擂战鼓,仿佛下一刻,便要将压天的黑翳震落一地。
空气湿浓到连阵阵低咆的大风也吹之不散,谁都晓得这见鬼的雨终于要来了,各行各路的人们开始奔跑起来,以免少时淋成了落汤鸡。
新槐里外,挂川寺偏堂,参早禅的香客纷纷趿鞋而出,连提着香花金烛在廊间兜售的女童及妇人也都散了,人流中只一抹腴润曼妙的淡紫衣影袅袅逆行,众人见了她总不由自主地让出道来,像被那淡淡的温热馨香勾得回头,多看几眼才舍得离去。
挂川寺是越浦为数不多的央土大乘佛寺,香油比不得东海诸多名山古刹,老旧的建筑处处可见未髹漆的质朴木色,长年被烟檀熏成了乌沉沉的黑,格外显得庄严静谧。
新旧老槐里间是城北的旧街区,这儿的屋顶都是矮矮的一片,蜿蜒起伏有如龙鳞。紫灵眼的选择其实不多,无论青面神或白额煞,都不希望她没有宝宝锦儿的陪同,独个儿走得太远,故外有市集、内有佛堂的挂川寺,便是她步行能及的最远疆界。紫灵眼将纸伞搁在廊口,唯恐木像沾上桐油的气味。偏堂里一个人也没有,连知客僧亦都不见,紫灵眼并未从贮香匣中取香,每隔三日她会添新香入供匣,今天正是买香的日子。
返回廊间,不见卖香的妇人,只一名乞丐模样的微佝汉子蹲在廊阶下,身前摆了个破旧漆篮,放着几把质地粗劣的灰泥香。挂川寺不禁小贩入寺兜售零什,却不让在寺中乞讨。要换了平时,这汉子早被哄出去了罢?
紫灵眼不容许自己在贮香匣里供入一把劣质的灰泥香,但眼下似乎又是别无选择。撩裙下台阶时,忽一道青芒穿出云层,旋即轰隆一响,仿佛整座偏堂的房瓦都震动起来。
她喃喃自语:“要下雨了呀。”波澜不惊迳行而去,见乞汉两眼青白,竟是盲瞽,边从怀掖里取出绣荷包,边蹲下身问:“老人家,你这线香怎么卖?”乞汉嘶道:“上好的桂药,一把百五十文。”一指篮底:“钱放这儿,我能听见,休要欺我。”
紫灵眼低头一瞧,哪有什么铜钱?全是零碎铁片,敢情这人不但眼瞎,连耳力也不行,旁人拿粗劣的灰泥香换走昂贵的药香,以铁片伪作铜钱掷入篮底。她喃喃道:“如此浊世,竟欺佛前!”从荷包里摸出一小锭碎银,放在乞汉手里,轻声淡道:
“这是足两银,我全买了。”忽又想到,若人家欺他目盲耳背,岂非便宜了恶人?不由叹了口气,缩掌于袖,迳牵乞汉之手,冷道:“我带你找师父兑银。”其时寺庙多兼营储兑,她将银两兑了,教寺中僧人为他好生保管,按日发办衣食,不致让旁人再夺了去。
乞汉微怔,双足如钉再牵不动,摇头叹息:“姑娘,你心肠忒好,某实不欲伤你。请姑娘莫要反抗,与某走一趟金环谷,我家十九娘必不为难姑娘。”紫灵眼一凛,振袖甩脱,那乞汉“呼”的一声,右手鹰爪直取她面门,竟是极厉害的擒拿手法!
紫灵眼的拳脚不甚高明,仗着身法腾挪闪避,不欲与他相触。怎奈乞汉全然不受瞽目所限,仿佛周身是眼,双臂扰风、指爪黏缠,勾着紫灵眼袖缘越搅越深,她稍一不慎左臂受制,眼看关节将被卸脱,不敢再有保留,一撩额发,露出长年遮覆的右眼——
金环谷便是防到这着,才派出“目断鹰风”南浦云这等好手,料他自幼失明、有眼无珠,自无惧于昔年血尸王紫罗袈的成名绝学“紫影移光”。
周围埋伏打扎的,正看南公如何擒下这冷艳清丽兼具的美人“玉尸”,见紫灵眼发下之眼平平无奇,既无妖异瞳色,也不曾放出华光异彩,就是只黑白分明的美眸,与左眼浑无二致,不免大失所望;如非任务在身,怕要喝出倒采。
而胜券在握的南浦云突然一动也不动。
紫灵眼盯着他,仿佛右眼伸出一根笔直细线,就这么“穿”进南浦云覆着白翳的瞽目,瞳色越来越淡、越来越淡,终至半点颜色也无;南浦云全身剧颤起来,鼻下眼眶、乃至耳洞都渗出鲜血……蓦地一声惨叫,叫声却像被拉到了远方,戛然中绝。
方才还生龙活虎、占尽上风的南浦云,金环谷中首屈一指的指爪高手,就这么断了气。露出褛衫的肌肤均匀呈现某种怪异的青白,仿佛在原本黝黑如铁的肌肤刷上一层掺了乳脂的暗铜色,不复丝毫生机。
金环谷在挂川寺中埋伏了数十名好手,此际竟无一人能出。紫灵眼振袖甩开了尸体犹温的指掌,缓缓回头,匿于暗处的杀手想转头又不敢动,唯恐泄漏行藏,不得不与那只恐怖的眼睛相对……
——连目盲的南浦云都逃不过注视,闭上眼睛又有什么用!
蓦地紫灵眼娇躯一颤,动作有些僵,密汗渗出秀气的雪额,连一贯淡漠的脸上都露出错愕之色,张口却发不出声音,片刻才艰难道:
“你……你……是……谁……”圆润的双肩抽搐,修长的雪颈像要断了似的猛然一折;再抬头时,竟露出绝不相称的呆板笑容,以一种在她身上闻所未闻的陌生口气,自顾自的说:
“我呀,叫明端。终于见着你啦,紫罗袈的女儿!”
第百四五折 返魂再世,其魇煌煌
紫灵眼只觉置身一团灿烂耀眼的白芒,无论声音、影像乃至肤触温凉,似与自己相隔甚远,仿佛浸入静水中,又像远远看着别人说话动作似的,感觉既虚渺又空灵。
她常觉得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。她的人生被遗留在那个煌煌如昼的白夜里,明明该是四野漆黑,忆起的片段却总是异常刺亮扎眼,一遍又一遍在她的梦里重复着那样的灼人欲窒,凄厉尖嚎——
但原来“与世隔绝”的感觉是这样,毕竟不同于想像。紫灵眼带着一丝恍然,有点儿舍不得自这般奇异的体验中抽离,仍是奋力地想动动指尖,仿佛这样便对自己、对两位长老有了交代。
——没用。
青面神的“青鸟伏形大法”能控制他人心神,甚至假他人之喉舌发声,她判断自己正面对着某种极为近似的心识之术。
然而,伏形大法的宰制是极粗暴的,纵以大长老青面神之能,亦不能如走家门般任意进出他人心识;强干其躯的后果,就是收功的同时也带走一条人命。除非练有同源的心识秘术,否则此法只能杀人,对穷究心灵识海之奥秘毫无助益。
就像大长老总能透过她与白额煞之口,呼唤她俩一样。
这自称“明端”的女子,也学过本门的太阴炼形功么?
“不是喔。我练的,是“超诣真功”,比游尸门的太阴炼形功要强多啦。”她听见自己的唇舌喉底如此回答,伴随一阵极难受的恶心烦闷。你是谁?为什么……为什么要这样?
“是我娘让我来的。”口气里似有一丝不满。“我想见你很久啦。你不识我,我却知道你,你爹的札记里,说了很多你的事。你那只缝布娃娃还在不在?我想看看。”
紫灵眼身子一动也不能动,只能任由泪水盈满眼眶。那只杀人的白瞳似被眼泪洗去妖异的无色翳膜,瞳仁渐自水光中浮现,悲伤的秋翦宛若雨雾,仿佛能呵疼心版。
早就不在啦。我一直想再缝一只,但也就是想想而已。那时……她强将念头抑下,不再想娃娃的事。青面神有很长一段时间,不让她接触任何可能想起总坛生活的物事,她很习惯压抑这样的念头,以防心绪在不经意间泄漏,又教两位长老担心。
翠明端明显察觉到这股突然其来的收敛,忽地执拗起来。“我。”紫灵吐绪翻腾的语句,伴随更强烈的不适。“娃娃怎了?什了半?”
是因——
紫灵抑住思念,才忽略了显易见的蹊跷。
世并不存在读术。强青神、神奥方若伏形,身的念影响他,见其见,闻其闻,像翻书本般,轻易窥知他。
青神展的读,不是筑基伏形绪的灵觉、念扰他感官知觉的方术,及长老世的彻,者互的结果罢了。这名却窥见的思,虽非毫厘差,接受的讯息密度却远在知的术,甚至跷部的镇门神功青鸟伏形,像……像缕魂魄钻进身,甚至变了。
世间……真有这的武功?是怎到的?
“了南浦云,我不欢喜。”翠明端不。“给我娃娃,我原谅。”像折磨似的,执拗的绪撼的识海,剧烈的不适令紫灵本皙的脸庞更显苍。
别这。不是——
“再不,我让打股了喔。”仿佛察觉底掠的惊惧,紫灵听见了极其怕的话语。“不怕痛,是吗?怕的是肮脏污?给我娃娃。”
我不。让——
“来,给我剥了的衣裳。”
隐身树丛的金环谷相觑。少命不违,若遭少移魂寄体,剥衣裳,岂非等摸遍少身?教娘知晓,几颗脑袋嫌不够。见模,显完全受制,否则少脱便了,何须唤?南横场,谁敢到跟!
翠娘,且擒捉势在必,命金环谷数数的“目断鹰风”南浦云压阵,导挂川寺。南浦云武功强、威望素,在刀尖打滚了半辈,比数的明靠,经常替娘挥豺,乃领军挂帅的不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