没绣在背门上,无怪乎他力劝老人扮作客商,弄来两套变装衣物时,老台丞的冷蔑笑意几可杀人。
“哼。”萧谏纸似闻心音,鼻端出气,与他心中的无地自容衔接得天衣无缝,片刻忽道:“你是党榆徐家的哪一支?七泽、八际,还是九开疆?”却是对徐沾发问。
徐沾微露愧色,似觉辱没了先祖,但也不过是乍现倏隐,旋复如常,正色道:“我乃开疆公之后。然而,自高祖父鉴殊公以降,我家便移出党榆郡,另设社祠,不敢僭居党榆郡望。”
萧谏纸点点头。
“那是徐字世家的后人了。”
东海儒脉分文武,以“字”衔姓者,多半是武儒之后,如段字世家、李字世家等,皆是昔日沧海儒宗分支。党榆徐家属孝明一朝兴起的四郡集团,虽受陶元峥抑制,在平望仍有一席之地。徐沾若能扯上党榆徐氏,混个小吏养家活口,总不成问题。
而人称“九开疆”的徐字世家一支,却是不折不扣的武儒,与党榆徐氏份属同宗,数百年前实已分家。徐开疆乃“三槐”之中司空氏的重臣,后人练有“弹铗铁指”绝技,尙称有理有路,不算膜饶。
萧谏纸欲再问,前头传来梁斯在喊声,徐沾匆忙拱手离去。主从俩走在队伍最末,见徐沾的背影消失在人堆里,谈剑笏才刻意压低嗓音:“台丞,此人的来历,不知有没有问题?”
萧谏纸摇头道:“他的话,至少有八成为眞.”谈剑笏抚颔沉吟道:“不知剩下两成,隐瞒了些什么?”蹙眉深思,甚是苦恼。
萧谏纸没好气地瞪他一眼。
“常人说话,有七成眞就算多了。”
“原来如此……啊?”谈剑笏回过神来,紫膛儿国字脸胀得通红,讷讷道:
“您这么说,那可眞是……唉。下官平日说话,十成十都是眞的。原来七成就很多了么?那剩下三成都说些什么?”
“……所以你不是普通人哪,辅国。方方面面都不是。”
西宫总管引众人入大厅,各自落座。萧谏纸虽年长,却未表明身份,被当作是跟进来瞧热闹的,那西宫川人脸面甚冷,索性连位次都不替两人安排,一指末座边上,让谈剑笏推过便是。
这下连不通世务的谈大人,都觉“恶奴欺主”了I待客尙且如此,庄主长卧病榻,岂有好脸色看?由西宫对秋霜洁不冷不热的口气、任意支使的态度,以及仆妇对小姐的冷若冰霜,可想见如今庄园之内,究竟是何人作主。
梁斯在从一名明珠割爱的追求者,摇身一变成为手绾重金的买家,姿态明显不同,乜着小眼珠子掸掸积尘,拈了拈指尖灰,没好气道:“谅你这儿也没甚好吃好玩的,别浪费大伙儿的辰光,快把小姐唤来,陪公子爷乐乐。”
他一路行来,莫说象样的护院武师,连一名男丁也没瞧见,眞要发起横来,光靠随行的家丁伴当,质量均远胜孱弱的浮鼎山庄,算上宁函青、王子介带的人,够把庄子拆平两回了,益起轻视之心,自入厅以来,意态渐嚣,显露出骄悍本性。
从人虽留诸厅外,但山庄人丁寡少,难生威吓,众人或坐或站,三三两两围堵厅门,任意嘻笑,甚无规矩,俨然将此地当成了少爷常去的风月场,专等粉头来献色艺。
谈剑笏看不过眼,却不好挺身,咬牙低啐:“泾川梁氏偌大家底,怎教出这般下人?秋家人丁单薄,不如唤来码头上的脚夫,好过教外人耀武扬威。”
适才在棚里为秋霜洁大抱不平的脚夫,全被阻于庄外,无一得进。
自总管西宫川人现身,当地土人便没了声音,可见这位总管平素的作风。梁斯在等判断秋家落入外人把持,此亦是重要的依据。
“你不觉得,管家一名乡人也不放进来,”萧谏纸淡淡一笑。“显然有恃无恐么?”谈剑笏闻言凛起,又觉得有几分道理。
西宫川人立于主位之前,并未踰矩就座,面对放肆的梁公子,冷着一张不苟言笑的瘦脸,不紧不慢道:“我家小姐颇擅筝艺,诸位若不嫌弃,在下便请小姐为贵客们鼓筝,如何?”
梁斯在料不到山庄之内,眞有青楼教坊的乐子,大声叫好。西宫川人命仆妇延小姐前来,要不多时,艳丽的绿裳少女分开人群,漫步而入,满厅喧哗一霎悄静,呼吸、心跳清晰可辨。秋霜洁的翦水瞳眸分外空灵,行走间微踮足尖,轻飘飘如行于云端,半点不像活人,径至主位坐落,彷佛日常便是如此。西宫川人忽道:“小姐,今儿咱们不坐这儿。”
秋霜洁似有些迷惘,蹙着姣好的匀细蛾眉,千娇百媚的小脑袋瓜子轻斜,喃喃道:“不……不坐这儿?”听似童音,覆诵话语的举动一如女童,偏又不像存心做作,画面虽美,却透着股难言的怪异。
西宫川人点头。“是,今儿不坐这儿,要坐那头。”一指琴几。两人对谈间,仆妇已将筝子、蒲圑摆布妥适,燃起袅袅兽香,厅内平添一缕古雅。
秋霜洁乖顺点头,轻移莲步,于几后坐定,露出一抹兴奋之色,如顽童放入沙坑,便要大闹一番,俏皮的模样更添艳色。
“慢!”西宫川人的语气严峻起来,及时喝止。“不是现在。”
“不……不是现在?”秋霜洁像被拎着后颈的小猫,面对鲜鱼却不能动手,失望之情溢于言表。
“不是现在。”宛若操纵傀儡一般,高冠重袍、衣容精洁的总管复述着,以防少女脱出禁制。秋霜洁放落双手,轻扭衣角,茭白笋尖也似的玉指透露着焦躁的情绪,不住偷瞟琴几的美眸也是。
谈剑笏观察许久,终于暗叹I口气。“可惜,如此美貌,不想心智有缺,却是天生痴儿。”深觉造化弄人,莫甚于此,对比少女的美貌,益显眞相之残酷。
看出这点的,可不止是谈大人而已。
宁函青大失所望,原来少女吸引他的空灵气质,不过是智能低下所致,适才瞧得出神的自己,不啻是天大的笑话!若说宁少君是难掩失望,梁斯在梁公子就是羞怒交迸了:就为这白痴,瞎耗本少爷两月辰光!
愤怒归愤怒,秋霜洁的美貌却是无庸置疑,如此娇小的身躯,说不定嫩膣里别有一番风情,当作肉娃娃养在家里,兴起时恣意享用、蹂躏,毋须担心她与其他姬妾争风吃错───
这么一想,梁公子顿时释怀,忍不住幻想起摆布少女的种种淫冶画面。
“本庄的规矩,”西宫川人清了清嗓,冷彻的眼神环视众人,既不贪婪也无欲望,甚且不带情感;说是鸠占鹊巢的恶奴,不知怎的,谈剑笏却想起了“狱卒”二字。“贵客说出欲鉴赏的宝物,庄内若有收藏,便取交诸位赏玩。”
“什么东西都可以?”梁斯在嘿嘿淫笑。
“什么都可以。”西宫川人面色不改。梁斯在吹了声口哨,狞笑:“若少爷见了欢喜,卖是不卖?”门外家丁闻言起哄,怪叫不绝。
“世间诸物,皆可买卖。”西宫干脆得出人意表,反令喧闹声I静。他毫无反应,一气续道:“但本庄卖法儿,与别处不同。公子爷指定之物,本庄若有,公子爷须得按价买下,宝物仍寄庄内,公子爷若想赏玩,随时可再来。”
梁斯在哂然道,,“这叫买卖?你这儿是土匪窝罢?”
西宫川人脸不红气不喘。“公子爷指定之物若是宝剑,庄内既未收藏、又说不出收藏处者,敝庄等价赔偿,稍慰公子爷失望之情。其他宝物,本非敝庄所长,没有便没有了,请公子爷另寻高明。”
这口气不小。梁斯在被挑起了好胜心,小眼睛里绽出锐光。
“但凡刀剑,均是如此赌法儿?”
“只限宝剑。”西宫川人半点儿也不含糊,不卑不亢纠正。
梁公子乐坏了,囿于地位身份,又担心对方使诈,总不好头一个出手,正打算推哪个倒霉鬼一试,下首一人抢道:“什么剑都可以么?”却是宁函青。
“传说神话之剑,亦都不妨。”西宫川人道:“只是‘等价相称’,乃敝庄买卖的根本,价不溢物,方能合称。然传说价値,难以衡量,公子爷若想鉴赏《玉螭本纪》里的神兵利器,敝庄无以为继,只能赔与公子爷一部绣本《玉螭本纪》的书资。”众人尽皆失笑。
若非如此,求兵者提出“我家的杀猪刀现在何处”之类存心诘难,藉以漫天开价,浮鼎山庄早赔空了。来人所求,若非确有来历、实实在在的名剑,何须亲履阜阳?
宁函青似多了几分把握,追问:“总管方才说了,贵庄未藏之剑,可以此际藏处、剑主应答。若宝剑失落,答曰‘失于某山某谷’或‘某某所失’,也算是回答么?”谈剑笏心念一动:“这倒是个取巧的法子。以此作答,则天下无一物没有去处,百试百灵,却是赖皮已极。”
西宫川人眉目不动,冷道:“自不能如此。不过,诚如方才所说,公子爷欲求之剑,若出自稗官野史、古册典籍,逼得敝庄只能如此作答者,赔价不逾所载。”
宁函青强抑喜色,定了定神,回顾梁斯在:“梁少,我一直想亲眼瞧一柄传说中的宝剑,不知有此荣幸,权充首问否?”梁斯在求之不得,故示大方:“少君请便。”
宁函青整了整衣冠,冲阶上的西宫川人、秋霜洁一拱手,朗声道:“在下久闻五岛奇英之一、蟠宫岛的鎭岛之宝II连城剑的威名,还请总管为我取剑,一开眼界!”
满座富少面面相觑,不知这捞什子连城剑有甚稀奇,只徐沾、白头蝰两人齐齐抬头,露出诧异之色。五岛奇英近年来在武林销声匿迹,自谈剑笏赴任东海,几未闻五岛声息,遑论与岛上之人接触,见台丞面色一凝,凑近低问:
“怎么?这位宁少君问错了么?”
“连城宝剑又称‘阿衡天剑’,出自蟠宫岛眞火熔金道,锋锐无匹,柄锷所用珍珠、红宝、水精等俱是奇珍,剑身以黄金与天外陨铁合铸,光是熔炼的秘法就价値连城,故以之为名,号称天下名剑中华贵第一。曾有人提出以十倍重的黄金与岛主交换,为幡宫岛严拒。”
萧谏纸目光悠远,彷佛陷入回忆之中,片刻回神,低道:“他此问非但没错,反倒刁钻已极。浮鼎山庄若拿不出这柄连城剑来,合价相赔,要付多少银两?”
谈剑笏迟疑道:“都说是蟠宫岛之物,庄内纵未收藏,总能说得出来历去处,未必便输了……莫非,此剑已失?”
“三十年前,连城剑在妖刀圣战中不知所之。”萧谏纸肃然道:“正是秋老庄主亲点此兵为‘六合名剑’之一,在最终一战时,遭妖刀离垢所断,未曾再现。你若是秋家之人,该怎生回答才好?”
第百七五折、还报青羽,仙迹胥储
谈剑笏出身的赤鼎派虽也是火工一脉,却视陨铁、奇金等异材为小道,专研技艺,锻炼内外功力,务使施于制程中的功夫无可取代,由凡铁中铸出神兵来,故未闻“销金熔陨”而成的连城剑。
而幡宫岛田氏一脉,靠采珠发家,数代之间,累积银钱巨万,富居五岛之首。
岛主田初雁以广捜历代书家名帖闻名,尤好带“穷”字的,其出入排场甚大,所打旗号“穷律其身,达泽天下”、“寒随穷律变,春逐鸟声开”等,均由着名法书中临摹绣制,命从人随身携带,可见爱甚。世人遂呼“穷爷”,田初雁也不以为意。
他的宅邸“龙王殿”名,豪奢不在话,岛有条名的“眞火熔金”,传是外奇铁坠落凡尘,撞击体,在蟠岛的棱间犁条几丈长的笔直轨印,热不仅焚尽老林、令沙岩熔铁般的乌亮结晶,表更渗金液,凝岩隙,宛若细密蛛。论月华,乃至星耀,整条沟槽俱是金芒铄亮,似金浇铸,故称“眞火熔金”。
田此奇景,及造奇景的外陨铁极珍视,便是岛盟友,等闲不让见。
田初雁耗费半力,掷银钱算,终试镕铸陨铁的,特聘明匠,铸柄吹断、锋锐匹的宝剑,笑曰:
“我的不世奇景,终有目见了!”
适逢秋拭登门求鉴,两遂结莫逆,更是慷慨借,弭平妖刀祸。
这柄连城剑在珍玩界颇负盛名,盖因蟠岛田氏产洲皮、的品瑺珠,与各珍宝古玩商往来密切,其不乏目炬的名。田初雁不是财气的土财,累世富贵,品味众,挖空思打造的华利器,便珍玩目,亦是价値连城。
宁函青曾在几本鉴品的箚记,连城剑的记载,莫不惋惜妖金毁剑,连柄鞘残部亦寻回,惜了其尖工艺云云,故尔知悉。
梁斯在等问不知,是连书不读,镇酒的草包。宁函青及弱冠被外放历练,歹是豪商,古董珍玩本有涉猎,灵机,遂提这等难题,藉兑浮鼎庄。
川表。“爷这柄?不换?”彷佛庄有几连城剑似的。
宁函青见他不假思索冲口便,惴惴:“连城残剑失落数载,毁妖金,骨存,难不……眞在浮鼎庄?”
他刻索此剑来,有另项考虑:连城剑的鞘装、柄锷,是蟠岛田财富品味的象征,其更有稀世奇珍,等闲难仿造;算按图打造赝品,该的工本及匠酬,省不了,谁肯这本钱?便这陈旧