关雯在那天之后进了监狱。
司徒绅和请了他的警察朋友,梁海帮忙。在被拘捕后,法官判定关雯触犯中刑法286条第一项:对于未满十八岁之人,施以凌虐或以他法足以妨害其身心之健全或发育者,处六月以上五年以下有期徒刑。
她的判决很快下来,当法官质问她为什么要绑架对方的孩子,她只说了一句:「因为爱。」
很长一段时间,蔚晴都会做恶梦。
梦境即地狱。
梦见司徒绅和在转身离开家门的那一刻,最后看向她的眼神。并且在她惊醒过后,不断在脑海中重播一样的画面。
司徒宇已经不在意有没有父母这件事,以及司徒绅和会不会来找他们。放榜后,两人双双录取北部的大学,搬离了如梦夜般的家乡。
司徒宇在确定好住处后,透过朋友找到父亲欠债的帮派。
司徒宇跟龙四城签了合同,还债之馀还能获取利润,确实是不错的赚钱手段。
从那时候起,蔚晴会在偶尔的情况下耳鸣。兄妹找不出原因,去看医生也没有好转。蔚晴大二那年暑假,她的身体随着年纪每况愈下,偶尔情绪来了会在家里摔东西洩愤。
老主任那时还在大医院就职,在他的建议下,司徒宇帮蔚晴办住院。他跟着龙哥到处做交易,日子才能勉强过下去。
这天蔚晴发作了,在医院里嘶吼乱叫,尖叫着她母亲的名字。司徒宇刚帮龙哥送完货赶来医院,先被老主任叫到院长办公室。
「小宇啊......」老主任手拿着病歷表,看着面前少年的额角,眉头紧皱:「你这伤是不是你现在做的那个工作造成的?」
司徒宇微微一怔,沉默几秒后,才淡然开口:「没有,就是不小心跌倒的。」
「那就好。你还年轻,但路一定要选好,若误入歧途,到时候哪怕是仙佛都帮不了你。」老主任推了推眼镜,说道。
司徒宇盯着眼前的病歷表,始终没有回话。
升上大三的蔚晴,很幸运地抽到了学校宿舍。
在经过一年半的治疗,情况有所好转后,蔚晴为了贴补开销,便在学餐、学校附近的便利商店打工。
想要将这个喜讯分享给哥哥,带着他喜欢吃的食物小跑步到建筑系的学院。
只是她在穿过中廊的途中,忽然一阵眩晕昏倒了。
司徒宇一下了课连忙赶到医务室,熟门熟路地一路跑到行政大楼,拐了两个弯走进电梯,搭到五楼后,走进电梯外长廊尽头的一间病房。
拉开门板,房间阴冷的黑暗。他打开墙边的开关,室内瞬间亮起来,病房只有一张床,而躺在病床上的人似乎也因为光线才慢慢睁开双眼。
司徒宇本来低头沉思,一感受到床上人的动静,恍然抬起头凑近她。
妹妹跟他长相有些神似,但肤色却完全相反,苍白而脆弱。眼窝跟脸颊的部分瘦到微微凹陷,除此之外精神看起来似乎不错。
「你下课了吗?」蔚晴煽动着纤长睫毛,缓缓坐起来,一看到他带来的糖果,表情有些高兴。「嗯。」他从袋子拿出一袋汽水糖,随后问:「你还好吗?早上听你讲电话的声音怪怪的。」
「没事啦,我的声音本来就这样啊,老主任也说没事。你不要老是因为我的声音有一点点不对就请假啊。」她把糖果丢在嘴里,甜而不腻,酸而不过。
司徒宇起身走到窗边,微微拉开窗帘,阳光透过淡薄的云层,照着白茫茫的建筑物,反射出银色的光芒,耀得人眼睛发花。
今天天气不错,外头有点微凉。蔚晴一看到窗帘外的世界是金灿灿的一片,掀开棉被,拉着男子的手:「哥,难得我来找你,我们一起去逛逛校园吧。」
司徒宇看着像小孩一样期待出门的蔚晴,莞尔一笑:「也好,出去晒晒太阳吧。」
确定蔚晴的状况许可,司徒宇牵着她慢慢走出房门。
搭乘电梯来到一楼,不少经过他们的学弟妹都会跟司徒宇寒暄打招呼,看得出哥哥在系上的好人气。出了设计学院,来到中央花圃,强烈的阳光放射出柔和的光线,照得身上、脸上烘的,让蔚晴的苍白被燻得红通通的。
「你最近还好吗?」忽然蔚晴仰起头,与低头的司徒宇宇对视。
「嗯……」他偏头想着:「就是那样,把功课做好、有空就跟着龙哥跑货。」
她凝视哥哥的眼睛,接着曖昧的一笑:「那,有交到女朋友吗?」
司徒宇顿了顿,挑起眉头:「你突然问这个做什么?」
「真的有?」瞧出哥哥的迟疑,蔚晴眼睛一亮,连忙凑近他说:「我就知道,是不是跟我同寝室的那个姊姊。」
「你胡说什么啊。」司徒宇巴开她靠近的脸,最后莞尔,「别老是想一些有的没的。」
「──」她偏头:「沉芯?是叫这个名字吧?她不是你的女朋友?」见司徒宇皱起眉头,她立刻举起双手表示无辜发:「小琪说的,上次你来系上找我的时候,她说你在偷看学姊。」
经妹妹这么一解释,让司徒宇不禁停顿片刻,但最后他没有回答,只是苦笑道:「小晴,你长大了。」
「什么?什么意思?」
「跟别的女生一样,会开始八卦别人了。」
蔚晴一听,皱眉不悦:「什么嘛!你居然拿我跟其他女生比!」
司徒宇大笑。
「齁!哥你真的很坏,等我跟沉芯学姐熟了以后,我一定要让她看你这人前人后的嘴脸,让她知道你在家就是这样欺负自己的妹妹,然后两人联手来对付你!」仰起头嘖嘖两声,手指对着他晃两圈:「你等着瞧吧!」
说完,司徒宇脑海试想一下那个画面,再度笑了起来:「我拭目以待。」
「喔唷!」她气恼。
「好啦。」
这段安逸的时光让蔚晴感受到一种真心的满足,若用一句话来形容,一种珍贵的爱。
从那时起,她渐渐不再害怕黑夜了。
......
一个月后,蔚晴在开学前一个礼拜,发作一次。
这次的症状来得很突然,也很严重。
蔚晴又像以往一样趴在垃圾桶上吐,良久后,身体的不适总算减缓,蔚晴缓缓张开双眼,望着视线上方白花花的天花板和扎眼的灯光,要不是有空调运转的声音,她可能会以为自己已经到了天堂。
「哥,你来了。」她转过头,看着始终坐在旁边不动如雕像的司徒宇,他紧抿着唇,双眼却洩漏着心中的不捨。
司徒宇垂着头。
「小晴。」
蔚晴一愣:「什么?」
「我们还是休学吧。」
蔚晴怔住了。
「等这一批的货交易完了,龙哥会给我一笔钱。」司徒宇盯着她如白纸般的脸,心中波澜四起:「到时候我们就离开这里吧。」
「哥......我真的没事,而且距离上次发作已经隔了好几个月了。」蔚晴眸里含笑:「我觉得现在的状况很好。」
他们无声的对视着,彼此都知道,情况的发展到底怎么样。
他们只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。
司徒宇这阵子没有去工作,而是把蔚晴带到他在学校外的租屋处。
连日,他待在蔚晴身边,寸步不离。
司徒宇带晚餐回屋里,从纸碗倒到铁锅拿去炉子加热。冬天时的蔚晴身子特别寒,老主任特别叮嚀食物绝对不可以冷食。
「你的工作怎么办......」她问。
「没事。」司徒宇说:「我现在很间,没有货可以送。」
蔚晴说:「你不用一直在我旁边的。」
司徒宇:「怎么?开始嫌我烦了?」
司徒宇虽然笑着,可这抹笑意才刚到达眼底就散了去。蔚晴忽然觉得这样平凡的对话,在此时此刻听来极其残忍。
「哥。」蔚晴淡淡地说:「已经够了,真的。」
我不停地跑,一直跑,最终跑到一条死巷里,再也没有机会。
可你还能走,你还有大好的前程,你可以随时离开。
窗外阳光明媚,又亮又暖。
安静的屋内,散发着粥的香味。
蔚晴凝望他许久,始终上扬的嘴角,最后也支撑不住地依沉。
「妹,看着我。」司徒宇将手掌放在她的肩膀上,郑重道:「这不是你的错,我本来就有责任照顾你。」
「是因为妈威胁你才会......」她抬起头,语气一阵激动,「我跟你只是表兄妹而已,你没有义务,更没有责任要这么做。」
「......小晴,不要说了。」
「我就是要说!」她大喊,随即对上司徒宇愕然的眼神。
「我早就知道了,我还知道......她威胁你,只要你踏出这个家一步,就永远见不到我……」蔚晴疯狂摇头,泪流满面,仍不停止宣洩:「有一次,你甚至还为了保护我,挡下了那个往我身上扔的酒瓶,为了保护我差点杀了妈妈,都是我的错,都是因为──」
尖叫声传来。
炉子上的粥被蔚晴掀翻,烫得她惊声尖叫。司徒宇在锅子翻倒的那一刻,拉着妹妹往后退,以至于手臂也被波及,但他顾不得自己的伤,抓着她的手往厨房里走,用冰水替她的伤口降温。
疼痛减轻了,蔚晴被吓到稍微恢復理智,他看到哥哥手上的烫伤,甚至比自己的还严重。
「小晴。」司徒宇语气加重,蔚晴被吓得立刻闭上嘴,他紧握她的双臂,语调变温柔:「看着我的眼,听我说就好。」
司徒宇举起手轻抚她流下来的泪,声音始终是轻轻地:「你现在什么都不用想,只要好好把身体养起来就好了,知道吗?
他说小晴,我不知道要花多少的时间才能让你忘却过去的伤痛。但哥哥这么做都是因为爱你,把你视作珍宝。你要是真的觉得很痛苦,那就哭;要是觉得开心,那就大笑。
蔚晴流着泪听完这段话。
他用尽自己的力气在守护她,只因为他爱她。
......
那天之后,蔚晴的耳鸣症状又频繁起来。
当她刚从便利商店下班,走回校园,距离宿舍只差不到五十公尺的距离。一股寒意倏地从她的脚底爬上头顶,不禁有些头晕目眩。
蔚晴微微喘着气,脑中一直有一道声音不断地呼唤她。
她站在墙角边的阳光下闭上双眼,轻揉太阳穴,试图驱散脑中频频作响的噪音。
教室里传来教授询问问题的低沉嗓子,学生不知道答案的嬉闹,及同学间取笑他的声音。
啪。
篮球拍打地面、球鞋不时在摩擦着草绿色的赛场、哨子的鸣响声,接踵的传进她的耳中。
啪。
啪。
她用双手摀紧耳朵,却去除不了脑中的声音。
当一滴冷汗从额头滑落到眼角,刺痛的她闭上眼睛,喉咙一哽,她的唇紧抿成一条线。
哗啦啦。
正逢下课时间,沉芯一出教室就见女子坐在榕树下的身影,与周边热闹氛围相反。她停下脚步看了一会儿,忽然发现对方好像是她这学期的新室友。
沉芯直觉地想,这女生有些不对劲,于是她上前一看究竟。
就在此时,她身体向侧边一倾,快要倒下了。
沉芯眼明手快地伸出手拉住她,语调满是紧张情绪:「你还好吗?」
蔚晴回过头,苍白的脸色在看到沉芯后,满是压抑。
这是蔚晴第一次和沉芯的对话。
也是第一次,有人可以让蔚晴感到平静。
沉芯把蔚晴扶到宿舍,递给她一杯水。
「谢谢。」
沉芯淡淡一笑,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,轻声说:「你很常这样吗?」
蔚晴低着头。
「我......」
沉芯没有听清:「什么?」
蔚晴用轻到几乎轻不可闻地声音说:「我有忧鬱症,脾气很不好......发作的时候会摔东西,或者像刚才那样晕眩。」
她说得很慢,每一个字都说得小心翼翼。
「啊......我有心脏病。」
蔚晴从水杯中抬起通红的眼。
「有几件事我很确定,你想听听看吗?」
「什么事?」
「我的心脏病是后天的,我的父母已经过世很久了。我的舅妈跟表妹讨厌死我了......」说到此处,沉芯补充了一点:「还有就是,司徒宇很爱你。」
「你,和这世界的上的所有人都一样,值得被温柔以待。」
沉芯去了淋浴间洗澡,蔚晴觉得刚才被鼓舞了,约司徒宇一起吃饭。
她要告诉他,她很感谢他,也很爱他。
寝室对面是一面大镜子里,蔚晴望着一身穿着淡蓝色洋装的女生,其实她觉得,她的脸色还可以。
蔚晴深深吸了口气,她从包里拿出口红,替脸蛋增添一点生气。
厕所隔间里出来一个女生,心情看起来不是很好,她来洗手檯洗手,斜眼看了蔚晴一眼,没有多说什么。
然后女生在出了厕所后,和外头的朋友说了一句久等了,冷不防地补了一句:「心情本来就糟死了,刚才在厕所又看到丑女,是想吓死谁啊。」
音量很轻,但蔚晴还是听见了。她甩了甩手上的水,就走了。
蔚晴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,接着掏出口袋里的手机。
蔚晴打了一通电话给司徒宇,说今天想在寝室睡觉。
「你还好吗?」他问她。
蔚晴轻声说:「还好,就是有点儿困。」
对方接着问:「那明天你有课吗?」
「我想去故宫转一转,然后再去国家音乐厅看音乐剧。」
司徒宇说了声好:「那明天早上十点我在你宿舍楼下等你。」
「知道了。」
当她再次打开寝室的门,一道柔和的夕阳光打在她身上。她抬起手想遮住刺眼的光线,但手臂上的红痕吸引了她的目光,她停住了动作。
『只有你......还能好好的,像个活人一样站在我面前!』
这条疤痕提醒了她,她遗漏了一句话。
她在粥打翻的前一刻,说了这句话。
她紧掩住自己的嘴,不让哭声从她的指间流洩出来,脑海里想起了司徒宇被她打的伤痕。
每次小时候妈妈发酒疯,都会将他们毒打一顿。而哥哥总是用自己的身体抱住他,替她挡下所有的毒打。而如今她却用自己的双手,同样的伤害不顾一切捨命保护她的哥哥;用自己的话,糟蹋百般溺爱她的哥哥。
她和她的母亲,对司徒宇说了一样的话。
这一刻,她才真正明白,无论他们绝口不提过往,她仍旧没能抹灭掉自己流着那个女人血液的事实。
不管她再怎么努力,终究还是会阻碍哥哥的幸福吧?
跟她的母亲一样。
『欸,哥哥,你会永远对我这么好吗?』
『嗯,会。』
『好,那我们打勾勾。』
她流下最后一滴泪,缓缓起身走到窗边。
外头夜幕低垂,枝头嚦嚦鶯歌,彷彿在用悲伤的鸣叫声,来诉说谁心里的痛。
然后抬起头仰天一望,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这么美的夕阳。
她忍不住想伸出手想将那抹馀暉抓住,却发现自己的手被窗帘限制住。
她深深地看了自己的手臂一眼,沉默了几秒后,驀地拉开窗帘,又尝试伸出手,轻轻掂起脚尖......
这一次,她可以碰到了。
那一剎那,她的背后彷彿长了一双洁白羽翼,衬着白色的宽大短衣,就如同今晚的月亮皎洁。
她豪不犹豫的,往前方一跳,跳上天际。
目光始终没有移开夜色,在向下坠的前一分鐘,她留了一张纸条给沉芯。
如果有一天,你遇到了我哥哥,请你帮我一个忙。
告诉他,这不是你的错。
我永远爱你。
我先一步到b612星球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