沉芯回到公寓,简单洗了个澡,然后关了灯,躺在卧室的床上。
她觉得这段期间像是打了好几年的硬仗,很想好好地睡一觉。可是躺好几个小时,沉芯未能入眠。
她强迫自己闭上眼睛,用上幼儿园的时候老师教的数星星方法,从一数到一百,又从一百数回了一,然后她终于从床上坐起身来。
她已经很久都没有失眠过了。
夜很黑,也很静,在这样的夜里,时间似乎流逝得很慢,又似乎很快。
沉芯逐渐适应了黑暗,开始一点一点辨识房内的物品。从墙上的时鐘,到书架上的书籍,再到那面落地窗。
沉芯看见窗帘留了一个小缝隙,中间那一条细微的缝有一道细微的光。
沉芯看了一会儿,从床上下来,打算把那道光遮起来。
她踩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,随着光的指引走到窗户边,拉上窗帘。
在她把窗帘合上的一瞬间,透过那条细细的小缝,她似乎看到了什么。
沉芯把窗帘打开。
幽暗、迷幻,那依旧是一副色彩丰富的景色。
失眠的夜晚,沉芯批了件针织外套下了楼,沿着一盏盏路灯走出闹区。
时序进入初春,气温凉爽,但仍然有几片乌云挡住月色。
沉芯走着走着,他看到了远处的身影,那人像是感觉到什么,缓缓地抬起头来。
昏黄的街灯,照在有些枯萎的绿叶上,叶子上那朵红花的红更为浓烈了。沉芯在楼上打了通电话给梁海,希望他能来她家一趟。梁海的车停在路边的停车格里,他靠在路灯上,双手抱胸,在空荡荡的街道上,抽着菸。
沉芯一步步走向他。
「怎么了?」梁海灭了菸,脸上还是刚才接到电话的那种惊奇神色:「难得见你这么急着找我?」
「舅舅,您能帮我一个忙吗?」
沉芯这一次,甚至连回应他调侃的力气都没有了。
梁海静了一下,然后语气也认真了起来。
「什么事?」
沉芯说:「我想请你帮我查一个人,我想知道那个人现在住的地方、他的情况。」
「谁?」
沉芯说:「司徒宇的母亲。」梁海安静了。
片刻后,他开口,「小川跟你说了?」
「嗯。」沉芯的声音很稳重,也很冷静,「行吗?」
她听见梁海沉沉地压下一口气,然后整个街道都安静了下来。
半晌,梁海开口:「芯,叔叔劝你一句,别再找了。你看看你现在的身体是什么样子。」
沉芯说:「我很好。」
「好,你很好。」梁海语气忍不住硬了起来:「那知道真相了之后,你想怎么样?」
反观对方有些动怒的情绪,沉芯的声音很冷静:「我没有想怎么样。」
「......我不懂你在坚持什么。」他皱眉:「七年了,你到底还在执着什么?」
錶盘上的秒针一格一格地向前移动,沉芯无法开口。
是啊。
七年了。
人都死了能怎样?
无论是唐娜、南宫耀、还是她的舅舅,所有人都再劝她。
她几乎能想像到,要是当年没有发生那些事,司徒宇现在一定会坐在沙发上,面对她的叔叔阿姨,慎重而真挚的提亲。
可七年后的现在,她回到了家乡,碰到了死去的他。
「七年。」沉芯说:「七年的这些日子,对我来说很漫长。」
梁海看着在冷风中如此纤瘦的身子,没有说话。
梁海是看着沉芯长大的,他一直都清楚沉芯一路走来有多么不容易。
在梁家,姓氏极为重要,这就是为什么梁小臻再如何闯祸,邵美云都会放纵她的原因。
「梁」这个字,不只是姓氏,代表了一个人的身分。
邵美云不可能像他那样,待沉芯如亲生女儿,她们几乎没有任何交集,只有需要钱的时候才会找她。
即便梁海想在一旁帮助她,沉芯不会接受,也不能接受。因为她不是梁家人。
这一切的一切,沉芯从未心生怨懟,因此让梁海对他的愧疚感随着时间越来越重。
可现在,她有求于他。
确实,所有人都知道真相,知道司徒宇已经死的事实,却没有人愿意告诉她。
她被瞒了七年,她也应该知晓了。
此时此刻,梁海也不需再多说什么。
「我知道了,你先好好睡一觉,等有消息后,我让小川打电话给你。」
「谢谢。」
「没事,你不需要跟我客气。」
......
随着漫长的半个月过去,沉芯才盼到白川的电话。梁海透过人脉帮她找出司徒宇的亲生母亲和当初杀害司徒宇的人。也透过梁海他现在的权力,法院愿意重现当初宣判的场景。可前提是得让白川全程陪同,且从头到尾,她都得经过法警的同意才能和他说话,这或许是明智的规定,因为沉芯现在不能确定自己的情绪状态是如何,她也深怕会在那样的场合失态,给梁海他们添上不必要的麻烦。
电话的最后,白川补充道:『你住宅区的七楼三号房,是司徒宇生前买下来的房子。』
『他生母人也在台北,电话跟就职地址我都寄到你的信箱里了。司徒宇的生父在五年前因为大肠癌过世,他的母亲后来去了国外工作,最近要结婚了才回台湾。
『我把我所有找到关于司徒宇留下来的所有事情都交给你了,要不要拆开是你的决定。』
『我还是那句话,你不要知道太多比较好。』
打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,沉芯一直模模糊糊地有一种直觉。
一种矛盾感。
一直以来司徒宇的行径都很矛盾,一方面对她极为坦承、另一方面又不愿意随便承诺。她下意识地认为,司徒宇本身就这样的人,而她也喜欢他,所以即便这些都有些不合乎情理,也无关紧要。
她知道,司徒宇并不希望沉芯去问一些关于「这些年」发生的事情。并非是因为她在他的心中不重要,而是因为他再也无法给予她更多承诺。
那个未曾谋面的未婚妻、那个未明确交代的工作,全都是司徒宇的谎言。
看完信箱里的信件,沉芯在沙发上坐了好一阵子,窗外开始飘起了细雨。
沉芯起身来到窗前,看着外头的街景。
雨还在下,气温凉爽,一洗前段时间的阴霾,夜空中星斗一片。
没一会儿,门外传来钥匙转动的声响。玛莉走进来,沉芯听到声音,但是没有抬起头。
玛莉一进客厅,就感受到一股寒冷的空调。她来到书房正中央,看着角落的一幅画,静默了。
玛莉走到沉芯背后驻足。
沉芯没有回过头,对后头的人说:「唐娜给你的钥匙?」
「你也太聪明了。」玛莉故作惊讶地看着沉芯,见对方在昏暗地灯光下仍旧苍白的面容,玛莉皱着眉:「你怎么突然瘦这么多啊?」
沉芯没有理会她,转头走回客厅。
玛莉跳下沙发,跟在她后面,把门关好。一边在玄关脱鞋,一边说:「都快八点了,你吃饭了没?」
沉芯撇一眼她自己倒的马克杯,表情淡淡的,「连茶都可以泡了,乾脆饭也自己做好了。」
她看着沉芯拿一套衣服走进厕所。玛莉站在原地沉思一会儿,最后走进厨房。
玛莉在冰箱冷冻柜里找到一盒还没过期的微波食品,声音从厨房传来:「你灵魂走失了吗,人怎么这么没精神啊?」
沉芯坐在沙发上,她似乎陷入了沉思,喃喃道:「是啊,我怎么这么没精神......」
从平安夜见面后,司徒宇已经消失了一个多月了,一点消息都没有。
沉芯已经忘记自己有多少次从睡梦中醒来,看着黑漆漆的屋子,凝神发呆。
玛莉坐到沉芯对面,低声说:「这次回诊怎么样?」
沉芯抬眼,淡淡地说:「还行。」
「你要多注意一点身体啊。」玛莉把热好的饭菜端到餐桌,大快朵颐起来,说话口齿有些不清:「人只要活得好好的,其馀的都不是大事。」
沉芯淡淡一笑,也给自己泡了一杯热茶,靠在沙发上,说:「你这週怎么这么间?」
「婚礼不是刚结束吗?霞姊他们后天要去蜜月,全体员工放假啊。」
沉芯的合约在上个月到期了,要不是玛莉偶尔会和她互通有无,她可能什么事情都不晓得。
玛莉说:「我承认我平时都不太正经,但是沉芯,天天工作也会累,况且目前还有更重要的大事──」她看了一眼沉芯,接着说:「比如说你。」
玛莉确实是个敏感的女人。沉芯看着她的眼睛,玛莉长了一双很漂亮的眼睛,有着魅惑的气质,没有因为
火灾的烧伤而遮掩她的美。沉芯不得不承认,当初她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,不是没有被她散发的神祕感震慑。
玛莉忽然说:「你什么时候才愿意正眼看待我弟弟。」
她的语气十分肯定,玛莉也不想隐瞒,直接说:「你知道小南对你的感情。」
沉芯没有说话,裊裊烟雾在她们周围飘散。
玛莉看着沉芯,缓缓地摇了摇头,说:「阿芯,你不能这样......」
沉芯眼中仅仅一瞬间,她冷声开口:「怎样。」
玛莉说:「你早就知道事情没有可能,可你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,不愿意放下执着。你知道我弟弟对你是真心的。」
沉芯放下杯子,说:「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。」
玛莉没有回答,沉芯发现,在她不笑的时候,她的目光里会有一种独特的冷静。
玛莉忽然轻笑一声,说:「沉芯,你真的很会演。」
这是一句绝对的讚扬,可沉芯听到后,却并没有露出高兴的神色。
你真的很会演。
玛莉心想。
你装作什么都不知晓,安静地生活在自己的圈子里,静静地在自己的世界里绽放,自然就会吸引蝴蝶的到来。
「虽然这不关我的事情。」玛莉说:「但我还是要提醒你,成熟一点。」
沉芯抬眼,看着她。
「你还记得我第一次对你说过什么吗?芯,虽然你成熟、冷静而事故、是个可以独自与整个事件抗衡的人。但却总像是还没脱离高中生的稚嫩,知道为什么是高中生吗?」
沉芯冷眼以对,玛丽继续道:「因为那个年纪的孩子最敏感,敏感又衝动,他们刚刚瞭解世界,却又依旧懵懂。他们的感情可以不顾一切──只是因为他们还没有触及那些需要他们顾及的东西。」
「沉芯。」玛莉一唤:「我听说了你过去的事情。」
沉芯没有理会她,放下茶杯,转身就走。
她坐到书桌边,随手拿了一本书看。
没一会,玛莉跟着走进来,听到声音,但是没有抬起头。
玛莉跟着进房间,就闻到一股浓浓的顏料味。他来到书房正中央,看着一幅画,静默了。
仔细说来,那是一副没有完成的油画,大概已经画了三分之一。它被架在一个规整的画架上,佇立在角落,和它的主人一样沉默、安静。
那幅画主色是冷色调,绘着一片星空,一颗行星在画的中间。
行星上没有任何东西,只单纯地用白色、橄欖绿、藏青等等的色调,绘出像月亮一样凹凸不平的表现。
中间似乎有一点淡淡的红色,似花非花,而是模糊的一片。
玛莉在沉芯身旁驻足。
沉芯也看了那幅画一眼。玛莉走到旁边的书柜,抽出其中的一本,问:「灵感来自于那本书吗?」
沉芯淡淡道:「这只是书架中其中的一本。」
「那不一样。」玛莉轻轻摇摇头:「那不一样,沉芯。这本书对你的意义不同凡响。」
沉芯随手翻了一页书,说:「你想说什么。」
「我想说什么,你会不知道。」
沉芯的目光落在书上,又好像没有在书上,她平淡地说:「不知道。」
「好好好,你什么都不知道。」
沉芯一愣,玛莉已经走到她身边,他伸出的一隻手,轻轻地勾起沉芯的下巴。她望着沉芯的瞳孔,清晰而乾净。
「那么我问你......」玛莉弯下身,她腕上的铃鐺在沉芯耳边晃荡出清脆声响:「你觉得一个活生生的人和鬼能在一起多久呢?」
沉芯一瞬间看向她。
玛丽浅浅一笑:「所有大难不死的人,都可能看得到。」
沉芯脑中某个运转的齿轮,忽而停滞不动了。
玛莉的问话,触及到了一段很悠远的记忆。
某个下着倾盆大雨的夜、某个回盪着钢琴声的礼堂、心脏移植手术后醒来的第一眼......
所有片段像打翻的顏料,全部混杂在一起。
沉芯听见自己的声音,轻轻地回答。
「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。」
玛莉没有说话,沉芯知道,她不信,因为她自己也不信。
玛莉一直是很敏锐的存在,或许是因为她曾经是歌手,对事情的细节观察入微。
不管是玛莉还是其他人,都觉得她病了。
沉芯扣上书,站起身,来到窗边。
今年的梅雨在台湾周边滞留很久,连日不停歇的雷阵雨,导致近日的风拂过去都是刺骨的冷意。
记忆中的这个小区,只要到了夏季都会是这般模样。
雨后,天地都是比墨水还要黑的顏色,一种不能形容的孤独和空旷。
空气中瀰漫着一股湿气。
女人在窗前的剪影,显得冷漠又孤独,灰白的雪似乎泛着淡淡的光,让她的身影微微柔和了一些。
玛丽和她借了那本小王子,拾起沙发上的外套,把书放进了包里。
「后天是早上十一点的飞机,霞姊希望你能来送机。」
翻书声在沉芯的耳旁响起,玛莉说道:「我也希望你参加。」
房内回归寧静。
沉芯看着再度飘落的雨,脸上的神情似乎和这个季节融为一体,她平淡的面容映在玻璃上,雨水顺着窗面匯聚到她的眼眶一会儿,又滑落了下去。